卖浆图局部
农历三月，柚子树枝叶间冒出了蓓蕾。苍翠碧玉攒簇着白色的星光，一林子淑郁春融，久居都市的人意料外的山家气韵。白色柚花的花瓣，质洁，厚韧。起初花骨朵严丝合缝藏着秘密，堪不破。候着一日一日天暖，一瓣一瓣翻卷。满树朵儿，秾芳可以散得好远……淳熙七年，杨万里从家乡千里迢迢来到岭南，赴任提举广南东路常平茶盐，在路上便与南方柚花相逢。
提举常平茶盐司是宋代设置的官职，主管常平及茶盐事务，调节粮价。他告别亲人从正月出发，经韶州、英州等地，三月中到达广州。因职务工作繁冗，在往后的三年时间，杨万里多次往返于北江，一路随笔吟咏留下的诗篇收录在《南海集钞》中。若好奇宋时广东，借他的视角可以窥一斑，像如今喊停的萎叶裹槟榔，在宋时就已经广泛流行。有回，杨万里行船停泊在英州，他所见所闻便是：“人人藤叶嚼槟榔，户户茅檐覆土床。只有春风不寒乞，隔溪吹度柚花香。”
柚花花期比较短暂，约莫一周。加上柚子又是山里果树，花通常长在高处，也就少有观赏种植——柚子树幼年不开花的，枝干还带尖刺，也就不像夏季茉莉栀子那般著名。故而柚花属于都市不了解，村人又习以为常不觉惊艳的春日香花。“船行尽缓底须忙，诗卷聊堪度日长。瓶里柚花偷触鼻，忽然将谓是烧香。”模样朴素的白花曾陪伴在杨万里身边，出差奔波的辰光里少有的安逸吧。花
杨万里，号诚斋。他的诗作自然天真、清新活泼，在当时的很特别，很多人学他的诗体，时人号为“诚斋体”。诗人用十分通俗的口吻，饶有趣味记录着日常，读来一舒烦闷。在一日清晨，他碎碎念：今天的早餐可真太仓促啦！
泊船光口荐晨炊，野饭匆匆不整齐。
新摘柚花薰熟水，旋捞莴苣浥生齑。
松溪渔炊图故宫博物院
这个季节，莴苣家常蔬菜。白灼菜叶，莴笋切丝凉拌、清炒都美味。一盘碧玉翠琅玕，过水捞起脆生生。佐餐饮品是柚花熟水，“熟水”一物对现代人来说是又亲切又陌生。它到底是什么呢？
字面上解释，“熟水”即俗称的“开水”，宋人的“冷熟水”则可以理解为现在说的“凉白开”。我们调侃直男万能用语“多喝热水”敷衍，因为煮热水多简单，都不用动脑筋的。但若在宋代，这事就略有繁琐，他们将喝水这件寻常事玩出了五花八门的品类。“熟水”并非像如今开水这般单纯寡淡的，它成为了宋人生活里一类饮品的统称。糕
宋仁宗有次春日漫步宫苑中，屡屡回顾，侍众皆莫测圣意。等到皇帝回到宫中，就向嫔御讨水：“渴甚，可速进熟水。”嫔御进水，好奇问道：“为何不在外面取水喝，这样便不会久渴受罪了呀?”仁宗答：“吾屡顾，不见掌管茶水的人，如果我问了，怕即有抵罪者。所以忍渴而归。”在这个彰显帝王仁德之心的小故事里，仁宗日常索取的不是慢条斯理的茶汤，而是熟水。和今天测评节目似的，这位帝王KOL参与了熟水的评选。“仁宗敕翰林定熟水，以紫苏为上，沉香次之，麦门冬又次之。”紫苏当选第一名是可能因为当时人认为它有“能下胸膈滞气”的功效。
夏景货郎图故宫博物院
从这份“御宣熟水”的排名榜上，我们可以看见其背后有一批早年间酷爱养生保健的受众群体。宋代文人吟咏题材中出现了“熟水词”可以作为证明。杨无咎《点绛唇·紫苏熟水》：“清入回肠，端助诗情苦。”史浩《南歌子·熟水》：“浓熏沈麝入金瓶，泻出温温一盏、涤烦膺。”杨无咎《清平乐·熟水》：“开心暖胃，最爱门冬水。”李清照《摊破浣溪沙》：“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员
南宋《事林广记》“诸品熟水”中介绍了香花熟水、沉香熟水、紫苏熟水、豆蔻熟水的制作方法。元代《居家必用事类全集》里除前述几种外，还有粱秆熟水、丁香熟水的品种。通览食谱，我发现熟水贵重在“香”气。“夏月凡造熟水，先倾百煎滚汤在瓶器内，然后将所用之物投入，密封瓶口、则香倍矣。若以汤泡之则不甚香。若用隔年木犀或紫苏之属，须略向火上炙过，方可用，不则不香。”夏季制作熟水，并非用滚水冲泡草药等物，本质上投入的是预制芳香体。
紫苏、丁香、竹叶火炙“候香”，沉香、檀香得“焙香”，白豆蔻不许多用每次用七个，“多则香浊”。而香花熟水，则是需要提前一夜做碗简易的香水才行。知道了这点，便明白杨万里说“新摘柚花薰熟水”一句是合了他说的“匆匆不整齐”。
那么，春天从容整齐的柚花熟水该怎么制作呢？
写生栀子台北故宫博物院
宋元时，鲜花做熟水的方子易得。
香花熟水：取夏月但有香、无*之花，摘半开者，冷熟水浸一宿，密封。次日早，去花，以汤浸香水用之。
香气浓郁，对人体无伤害的鲜花都是制作熟水的材料。夏日香花以茉莉为著名，明代高濂《遵生八笺·饮馔服食笺》中的“花香熟水”，便是以茉莉与玫瑰这两种花卉加工而成：采茉莉、玫瑰，摘半开蕊头。用滚汤一碗，停冷，将花蕊浸水中，盖碗密封。次早用时，去花。先装滚汤一壶，入浸花水一二小盏，则壶汤皆香霭可服。
少时读书，每到夏日，常常偕同女伴摘取旋开的栀子含笑塞进透明的喷瓶中，灌入水做成“香水”玩。浸泡是最简易的萃取香气的方式了，溶剂有水、乙醇（双脱醛酒精）、植物油等等，不过大部分芳香物质不亲水，用水萃取也容易腐败不能长久储存，所以这种玩法显得孩童气。在合香为主流的唐宋，异域成熟的香水工艺多少启发了人们对天然花香萃取的思考。半开的香花在凉透的开水中密封浸泡一夜。第二日清晨，挑去花朵即成凉爽的香水。煮沸的水滚烫一壶，往里头加入些许浸泡花朵的凉水，水汽氤氲，刹那间可谓花香袭人，满壶花园。外
茉莉花图
今年春天等候着江南的柚子花，做了一壶呈给诚斋野客的答卷。我希望饮食的复刻可以撇开古代滤镜更加日常化。在明白古人行为的缘由与理解他们目的后，用现代的长处去传达意蕴，而非一味追求刻板的慕古。
日用柚花熟水改良方
工具：水壶、冰箱、保温杯
材料：新鲜的柚花（可以用苦橙花、玳玳花等替代）、矿泉水一瓶
耗时：15小时左右
1.新鲜柚花四五朵。选择花瓣全张开但未反卷，已露出花蕊部分的柚花，择去枝叶，镊子挑出虫子。略微清洗。
2.现成的矿泉水倒出1/4，花蕊朝下投入柚花，盖紧瓶盖，摇晃一二。放于冰箱保鲜柜中静置一晚。
3.花朵在低温环境中将会继续完成它盛开的过程。请安心等待。次日清晨，将看到矿泉水中的柚子花花瓣全部反卷起来，全部取出。这时的花朵还是新鲜的，可用以之后杯盏装饰。
4.煮一壶开水，沸腾倒入保温杯中存放。取适量浸花水倾入其中，盖上盖子。我的保温瓶很大，大概量取了三小醋碟的量。
冷藏的香水起初气味凛冽，投入热水中的一瞬间芬芳激扬。原本浓烈的花香，变得悠扬，轻灵。花香熏熟水，确实比沸水泡鲜花来得雅妙。我带着这个保温瓶一整天，瓶中水倒出待凉即可饮用，满颊留香，沁人心脾——与窨花茶滋味相类。入口虽是温热的却会有清凉意思。
瓶中香气，三日未散。
那几朵柚花却早已经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