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源:富阳日报」
□左小泽
驾车趋岛,舍车乘船,横穿富春,便是东梓。
东梓关沿富春江水岸呈带状分布,横卧在江边,像极了濯足的少女,岸边水草丰茂,水芹菜长得尤其旺盛,也因此东梓早称青草蒲,只因孙权后裔孙瑶将*葬于此,其坟上梓木枝皆东靡,故以名“东梓”,而我以为“东梓”远比“青草蒲”更具韵味。
青草绵延的远处便是郁达夫笔下的“姊妹山”,两山相联,形似姐妹,战乱时节便是人们朝拜的对象,据说山神仙人在此处羽化。人们相信,岁时伏腊,顶礼膜拜,求一方平和安定,得此间山水庆和。
东梓关村竖巷横坊,串联起百余幢白墙灰瓦的建筑,一线天里勾连起大大小小的门户,而这些大多是东梓关名门望族“许十房”所有,“许家大院”“许春和大药房”“安雅堂”“六八房”划分出规规整整的四方天地。站在高处俯视,如同盘踞在江边水杉树顶的燕子,处处可见的高墙黛瓦以及寄居在马头墙上不知名的野草野花,又或是哪只不知名的飞禽带来的意外之喜,在瓦缝之间成就了一片天地。
天井之下,便是大水缸或是鱼池,里面养一些鲤鱼——绝不是用以观赏的锦鲤,或是一些鲫鱼,全是村前两口大水塘里捞上来的新货,富春江里的白条是绝不会有的,除了开渔节渔民们会撒网捕鱼,喜获江鲜,“白条尾尾,鲈鱼正肥美,白虾框框,江蟹*最胜”,加上堂前屋后的紫苏叶、薄荷叶、新姜、蒜薹、葱苗,遂成就了“富春十八鲜”的美名。游荡东梓关,你是能够闻到江鲜的香味的,混合着房屋大柱里散发出来的樟木清香,仿佛饱受熏染的窗棂上的花鸟、走兽、游鱼、仙人便开始躁动了起来,撩拨着东梓关的*灵。木格雕花窗对靠着村口的池塘,塘边有老妇在浣衣,木榔头掷地有声,梆梆声却未惊醒游泳着的分不清是作为家畜的鸭子抑或是原来的野鸭子,悠然自得的水牛昂起骄傲的牛头,两角峥嵘,颇有阿房宫钩心斗角的高啄的檐牙。
东梓关的小路很多,有些是*泥的,但多是青石板,也成就了东梓关古道的一大特色,堂楼的大门台阶、立壁、门槛及屋内板壁、窗棂下所垫放的,皆为清一色的石板、石条、堂屋内柱子的注脚下都垫着一个圆鼓形的石墩子,再在“鼓”下垫一块方石板。四通八达的青石板勾连起了曲曲折折地横穿在村里的人家,也勾连起了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与历史。
七弯八拐,走出小巷,便豁然开朗,石板砌成的大道似经岁月的洗礼,以“包浆”似的光折射着失*落魄的郁华、郁文两兄弟。颇有经历的老农说,这是官道,也是商道。
原富阳县东图、新桐、常安、壶源及桐庐县深澳、凤鸣乃至浦江、诸暨等地人们行商往来,交通常常通过水路,东梓关因此成为富春江上一重要货物集散地。商贾也常给自给自足的东梓关人带来各种时兴的玩意儿,口耳相传的生活里,东梓关遂成为了最为繁华的集市。生产生活用品如油、盐、酱、醋、布匹、药材、木材等货物均在东梓关卸货,再由脚行送进内陆,同样,土纸、烟叶、桕子等土特产,也经由水路运输送往杭州、上海等地。数百年经营,东梓关就成了商贾云集、客流如梭的商埠集镇。俨然不似眼前的景象,而现在只剩下几爿卖着土特产的小店,一些牙齿落光的老人眼角夹笑在那用蒲扇摇着清风和人烟。
东梓关人为了更好地留住商贾,便自掏腰包修建了一条东梓街,一头连接着长塘,一头连接着越石头庙,其间酒肆、旅店、茶馆、米行、烟行、纸行、南货店、铁匠店、裁缝铺等等五花八门,琳琅满目,绝不重样——东梓关人熟谙生意之道——各家各有经营,各家各有赚头。后来,每天都有官船、商船、渔船夜泊东梓关埠头,连夜晚的村庄都极为热闹。
大小商铺中声名最为显赫的便是药店,远渡东瀛前的郁达夫坐船来到东梓关找许善元治肺病。而许善元便成为了《东梓关》中的徐竹园,阴郁的郁达夫却成为了那个轻快的文朴。那是个深秋,下笔阴郁的郁达夫把难得的清静与温和给了《东梓关》,他说:
“一家一家的瓦上,都盖上了薄薄的层霜,枯树枝头,也有几处似金刚石般地在反射着刚离地平线不愿的朝阳光线。村道上来往的人,并不多见,但四散着的人家烟突里,却已都在放出同天的颜色一样的炊烟来了。隔江的山影,因为日光还没有正射着的缘故,浓黑得可怕,但朝南的一面旷地里,却已经洒满了金*的日色和长长的树影之类。”
在他心心念念的《故都的秋》里,又哪有这样的温和呢?树影拉长,日光投射,浓黑渐散,炊烟袅袅,绕过烟囱泛*的奶白色的脖子,拥抱着这个小村的夜色。至此之后,郁达夫就再也没有踏上去往东梓关的青石板路,他开始了那条辗转流离之路。“万一国破家亡后,对花洒泪岂成诗”,于是抗敌救亡成了他生命中最为高光的时刻,振臂一呼,舍我其谁,然曙光到临之前谁又曾想到日*会即刻枪杀了他呢?那脖子里喷涌而出的血迹从苏门答腊向东喷洒,指着东梓关,指着富阳,指着一九四五年的中国。身殒外境,“营墓无田”,而他又何曾“大醉三千日,微吟又十年”呢?
也就在六年前,郁达夫的哥哥郁曼陀在江苏被汪伪特务枪击身亡前,他给远在富阳的父母写信,“江荒焦古树,岸蹙接穷山”,而他最念念不忘的那片焦土便是东梓关。那年岁末,许重平先生感怀郁曼陀,三杯两盏浓酒之后,倚靠着东梓关村口子上的歪脖子树,写下“劫后沧桑随梦改,愁边风雪闭门居”,而后就只剩下满目血色了。而在那个血色的历史之中,烧杀掠夺之下的疮痍燃烧着簇簇贼火,奋起撕杀的富阳人一排又一排地被刺杀在前排,遂也就有了千人坑。
而幸运的是,烽火之下的东梓关依旧还残存着一千多年前的香樟树,还有那个被放在房梁之上的婴孩,他们记录着东梓关的历史,也记录着东梓关的未来。
夜幕四合,我信步至埠头,站在不大的小船上,回头,燕子飞回了寻常巷陌,晚风拂面,树影掉在白墙上,抬头一瞥,晚霞恰好染红了山间。霞光之下,百岁老人手牵手,从一千年前的香樟树下走过,沿着彩虹公路,一直走到白色的老房子里去,我分明看到了那年他们被放在房梁上时的样子……